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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文專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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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期:2022-05-29

【記者李佳芸、陳盈淳、楊正歆、梁語詠綜合報導】4500天的牢獄之苦,濃縮成116分鐘的紀錄片《彼岸》,耗費五年拍攝、兩年後製,最終入圍2021年韓國釜山影展,同年在台北金馬影展放映,亦於2022年5月入圍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。
 
這部紀錄片的製作歷時七年之久,將被攝者王淇政與洪世緯纏訟19年的委屈、苦楚,及家庭破碎完整記錄下來的靈魂人物,正是台灣極少數以冤獄為拍攝題材、現年41歲的導演施佑倫。
 

施佑倫受訪時訴說《彼岸》的緣起與過程。他認為紀錄片最重要的是把當事人的故事「還給他們」。 圖/李佳芸攝
 
「紀錄片可以安慰人。」施佑倫最新作品《彼岸》是一部拍攝台灣著名社會案件——「后豐大橋墜橋案」王淇政與洪世緯的冤獄事件。2002年,王淇政才21歲,女友與他相約在后豐大橋談分手,後來卻疑似因鬧脾氣突然攀上大橋而墜落致死。目擊者表示當時只有看到一個黑影掉下來,沒想到兩年過去,目擊者竟翻供稱「看見一名女生被兩名男子合力丟下橋」。
 
簡短的一句話,使王淇政和洪世緯兩人被依「共同殺人罪」分別判處有期徒刑15年及12年6個月,並於2012年入獄服刑。僅憑一人證詞,且無確定證據顯示兩人有嫌疑,台灣冤獄平反協會(以下簡稱「平冤會」)認為此案有極高機率可被平反,因此2012年協助提出再審,而後邀請施佑倫拍攝紀錄片,沒想到他這一拍竟耗費了七年。
 
施佑倫認為這七年沒有白費,因為紀錄片可以安慰到被攝者家庭與其他受冤者,並給予觀者無限的感動與反思。
 

在導演與平冤會義務律師林志忠(左二)與王龍寬(右一)的陪伴下,王淇政(左一)與洪世緯(右二)兩人再度回到案發現場。 圖/施佑倫提供
 
投入紀錄片拍攝 只為填補人生空缺 
 
他和電影的不解之緣,要從高中時期開始說起。當時,施佑倫其實很少進電影院。直至他就讀政治大學廣電系二年級時,在學校的廣電中心擔任助理,才有了第一次與紀錄片的正式接觸。
 
「原來電影可以講述我們的真實人生」,這是施佑倫看完日本導演北野武的知名電影《菊次郎的夏天》後的感嘆。此後,他細品過北野武的所有電影,這些作品顛覆了他對電影的想像,更帶領他走入非好萊塢電影的世界,奠定他日後成為紀錄片導演的契機。
 
大學畢業後,施佑倫決定至臺南藝術大學(以下簡稱「南藝大」)音像紀錄研究所學習。他覺得過去的生活太平穩,甚至認為自己只是徒具軀體的空殼,所以希望透過紀錄他人,來豐富靈魂的深度。
 
但紀錄片的學習並非他所想像,拍攝這件事情不僅僅是站在攝影機後緊盯觀景窗。「你要拍別人,就得先把自己的瘡疤挖乾淨。」當時南藝大教授吳乙峰的教學方式影響了施佑倫前期的拍攝題材。施佑倫雖然沒有完成在南藝大的學業,不過他卻認為這段時間是推動他真正認識自我的開端,亦促使他明白學會用鏡頭觀看別人前,必須先學會觀看自己。
 
2010年,施佑倫自美國雪城大學電影創作研究所畢業後,回台灣的第一份工作是在《少年Pi 的奇幻漂流》劇組擔任劇組翻譯。歷經七個月的劇組生活,施佑倫無法適應商業性劇組的生態,毅然決然投入拍攝紀錄片,一拍也過了十二個年頭。 
 
劇情片是導演把演員演戲的過程拍下來,而紀錄片觸及真實。施佑倫認為,在紀錄片中,觀眾或攝影機和舞台之間的邊界,似乎隨時都可能被打破。「讓被攝者與拍攝者共創作品」這點極其重要。
 
事實上,電影和現實世界存在著某種共存關係,正是施佑倫作品所呈現的迷人特質。
 

導演施佑倫站在攝影機後,引導被攝者放下戒心、訴說心裡話,拍攝出最真實的面貌。 圖/陳盈淳攝
 

踏上平反之路 與冤案結下不解之緣
 
2014年,平冤會開始與施佑倫合作拍攝紀錄片,雖是合作關係,但平冤會的態度開放,將紀錄片的規劃交由導演自由發揮,而有了《不排除判決書》、《鄭性澤的48小時》、《無聲時刻》,以及《彼岸》等紀錄片作品。
 
那一年,施佑倫與平冤會首次合作拍攝《不排除判決》,將該紀錄片主角——受冤者陳龍綺涉入妨害性自主案件,從開啟再審到最終法院宣判無罪的真實過程留下。

很難想像,施佑倫當初和平冤會合作的契機,其實是個偶然。
 
原來,陳龍綺在2009年被控性侵酒後意識不清的女子,而該案證據僅有刑事警察局不排除現場混有陳龍綺及另兩名男子的DNA報告,平冤會因證據有疑而展開救援。
 
當時平冤會原本找了施佑倫的學妹合作拍攝,但因為學妹已進入劇組無暇拍攝而轉介給施佑倫,「可能因為我比較閒吧。」施佑倫沒想到,沒有帶著強烈企圖心或使命感的自己,反而在往後的日子裡,記錄了一個又一個受冤者的生命故事,讓那些掙扎、難受,或得以重見希望的歲月,能夠透過影像的形式被人們記住。
 
雖然施佑倫拍攝眾多冤獄案件作品,但其實在初次和平冤會合作拍攝時,他對冤獄案件的理解近乎是張白紙:「老實說在拍攝冤獄案件之前,我連法院都沒進去過,我甚至不知道可以這麼自由地進去旁聽。」因為過去求學經驗單純,他沒有機會實際觸碰到法律相關的事情。
 
「但是這也是我跟一般人最接近的地方。」施佑倫誠懇地說著,因為大多數人都跟他一樣,沒事不會跑到法院、不會瞭解一個判決的運作過程。因此,施佑倫勢必需要去看判決書、清楚事件經過、找律師釐清法律用詞的意涵等。他也期望能站在一般人的視角,在逐步認識案件的過程,去呈現被攝者真實的樣貌。
 
「即便我們與受冤者都是好朋友,但有些畫面是我們平常沒辦法觀察到的。而那些遺失的影像都是佑倫用他的攝影機幫我們看到。」平冤會執行長羅士翔觀察,從冤獄救援的角度來看,他們最在乎的是走出法庭、無罪釋放的那一刻,但施佑倫幫他們將受冤者的震驚、懊惱以及感到希望的情緒收錄進攝影機中的記憶卡裡,「這些畫面才是彌足珍貴的。」
 

《不排除判決書》受冤者陳龍綺歷經五年的平反之路,終於被法院宣判無罪時,臉上露出喜悅的神情。 圖/施佑倫提供
 
直面赤裸情緒 學習承接生命重量
 
除了案件內容的理解外,赤裸地直面他人情緒,是施佑倫拍攝紀錄片的日常。
 
憶起2014年首次拍攝的作品《不排除判決書》,施佑倫難以忘記某天下午的經歷。陳龍綺案件再審出庭那天,因為性侵案件不能參與旁聽,施佑倫在法院外等待陳龍綺的出庭結果。
 
「那時想說排除DNA的證據在那邊了,我們認為都是科學證據了,應該很樂觀吧。」結果,看見陳龍綺紅著眼眶走出法院的當下,令施佑倫有些不知所措。
 
他和攝影師及陳龍綺三人,走在法院外的人行道,沒人敢打破當時寂靜的空氣,只是默默在背後拍攝著。
 
就在那時,陳龍綺轉過頭含淚說了一句:「我想先回去休息了。」而後抱向施佑倫,伴隨著滿滿委屈、不甘,陳龍綺強忍的淚水也在那刻傾瀉。
 
回想那幕,施佑倫仍印象深刻,「那時剛開始拍攝不長時間,還沒有跟被攝者建立很深的情誼。」因此,那麼突然地承接一個人所有的情感,他坦言當下情緒很複雜:「不僅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,更不知道該給出什麼樣的回應才是對的。」
 
投入紀錄片至今,施佑倫認為他在作為導演的這些年,心態有了許多轉變。
 
剛入行時,施佑倫在跟拍《不排除判決書》主角陳龍綺時曾感到非常愧疚,因為在拍攝過程中,時常需要請陳龍綺重複敘述當時的經歷,施佑倫認為每一次的回想,都會加重當事人的痛苦。
 
雖然陳龍綺本人非常願意訴說,但這仍是施佑倫過不去的坎。
 
「有一天我不知道怎麼了,我打給陳龍綺說我很對不起他,每次拍攝都要讓他想起這些事情,也沒辦法給他什麼幫助,對他很抱歉,」沒想到他反被陳龍綺安慰,「他說:『沒關係啦佑倫,如果我的故事能因此幫助別人,我覺得沒關係,你不要有壓力』,這讓我放下許多。」
 
面對加諸在自身的無形壓力,竟意外地透過被攝者得到解答,施佑倫心中的大石終於鬆落,也讓他體會到有些事必須勇於面對,才有可能放下。
 

陳龍綺走出法庭後難過地抱著導演痛哭。施佑倫認為要拍攝一部好的紀錄片,與被攝者維持良好且平等的關係是不二法門。 圖/施佑倫提供
 

感受人性溫度 悲傷與治癒的一體兩面
 
如今看來施佑倫不論拍攝技巧、心態各方面都盡顯成熟,但其實在他的紀錄片生涯中,並非一路順遂。
 
他剛入行拍紀錄片時,身邊的親友並不是非常支持他的工作。有些人擔心當紀錄片導演的收入不穩定,有些人則是不認同他的拍攝主題。
 
「我自己還是有壓力,因為我們家只有我是男生。」施佑倫父親是白手起家的生意人,若他不承接家業,這間公司往後將無人接管。父親雖不希望其從事紀錄片導演工作,卻也不會直接要求兒子回去繼承家業。
 
施佑倫說起拍攝《不排除判決書》時,「當時的女朋友問我為什麼沒事去拍跟性侵案件有關的紀錄片,我心裡就想說,紀錄片不是本來就該拍這種東西嗎?」前女友認為紀錄片應該要像是體育類型既積極又快樂的題材。
 
「我的想法剛好相反,我一點都不對那種題材感興趣。」面對前女友的質疑,施佑倫則認為紀錄片應該拍攝社會上被忽略的人事物,以及難以被攤在陽光下討論的議題。
 
但如此熱愛紀錄片的他坦言,其實曾有想放棄的念頭。
 
「我本來快拍不下去了,《彼岸》這個案子在兩、三年前看不到希望。」施佑倫於金馬影展映後座談時提到,在拍攝後期官司有段時間毫無進展,他認為自己一直處於創作的谷底之中,不知該如何將紀錄片繼續拍下去。
 
直到有一次,施佑倫在醫院拍攝洪世緯的家人時,洪世緯的老婆告訴他,她和孩子說明爸爸被關的原因,並問兒子若是和爸爸遇到相同情況,甚至遭到誤會,他也會選擇去救人嗎?
 
「我一樣會去救那個人。」聽到對方轉述孩子的這段話,讓施佑倫體會到,「即便人此生經歷了許多苦難,你仍然可以用愛來教育小孩。」他也因此得到了把《彼岸》拍完的動力。
 

談論起紀錄片生涯所遭遇的顛簸,施佑倫表現得雲淡風輕。呼應了他並非帶有任何目的性而選擇拍攝紀錄片,只是抱持單純的心去認識一個個故事。 圖/陳盈淳攝
 
看見「人」的平等 以柔軟之心陪伴被攝者 
 
或許是對坦誠相見習以為常,施佑倫敏銳的洞察力能夠穿透種種標籤,看見每個人褪去社會披加的外衣底下,最純粹的本質。
 
冤獄案件嫌疑人身處不平等的位置,施佑倫在長年的拍攝經驗中,看見許多先前不曾關注到的社會面向。
 
回憶起進法院的經歷,法官威嚴的形象與高坐法庭中央的模樣往往會震懾眾人,進出法院多次後他也發現,原來法官也是人,面對案件時,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觀,無關是非對錯,亦時常因為個人觀念差異而導致判斷不同。從敬畏到熟悉,不只法官,面對每個職業施佑倫現在皆會屏除先入為主的想法,以平等心態相待各行各業的人。
 
「導演很有耐心也很勇敢。」羅士翔發現施佑倫具有如大海般的包容度,他觀察,施佑倫雖然與被攝者們有著深厚情誼,同時卻也維持著舒適的距離,導演有如被攝者們的「彼岸」,在岸上紀錄著他們、陪伴他們,同時也在等他們靠岸。
 

施佑倫觀察入微,細心地為被攝者調整麥克風。導演堅持與被攝者如朋友般互動,成功建立與被攝者間「不需要簽署拍攝同意書」的信賴關係。圖/陳盈淳攝
 
作為拍攝的主導者,導演常給人在鏡頭後指揮的傲慢印象。然而施佑倫認為「態度謙卑」絕對是第一。
 
作為紀錄片導演,在面對被攝者時,並不能請他照著腳本走,而是要化為聆聽的角色,透過與當事人的對談、記錄下當事者的神情,去呈現事件的全貌。保持謙卑,時常彎腰傾聽對方的故事,就如俯角的攝影機,低身紀錄一部部直搗人心的動人紀錄片。
 
如此的堅持與尊重,使被攝者們對導演的卸下心防,讓他們能夠在鏡頭前侃侃而談,也使施佑倫的紀錄片多了一份坦誠。
 
期望成為三稜鏡 用鏡頭折射出被攝者的色彩
 
施佑倫拍攝冤獄紀錄片的動機其實很單純,他期望那些不被社會理解的人們,不要只是判決書上的一個名字,而是希望能將他們的所思所想都完整呈現給世人,使那些名字立體化,也寄望能夠透過紀錄片警惕社會,希冀憾事不再重演。
 
「如果可以,我也想拍所謂的壞人。」施佑倫說,等手邊的冤獄紀錄片結案後,將不再拍攝冤獄案件。
 
過去,面對許多人對於紀錄片導演價值觀判斷的提問時,他內心思索著:「難道不能拍壞人嗎?」他認為導演拍攝紀錄片是基於對人類的行為有所興趣,並不代表紀錄片導演贊同被攝者的理念。因此希望在未來,有機會能嘗試拍攝更多非主流價值觀的議題與人物。
 
十多年過去,施佑倫表示他拍攝至今,不論遇到何種類型的題材,他對於自己只有一個期望——成為三稜鏡,透過鏡頭,讓現實世界的人事物折射出屬於他們原有的色彩。
 
這是他的紀錄片,也是黑暗縫隙間所透出的那道光亮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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