圖文專題
赤腳英雄退役後的未竟之路：搜救犬老後照護誰來擔？
【記者伍家欣、鄭孟佳、洪婕穎綜合報導】四月初，花蓮發生芮氏規模7.2的大地震。在鋼筋外露的瓦礫堆、陡峭岩壁，以及鋒利碎石中跳上跳下的毛茸茸身影，正是不惜被碎片割傷四肢，也要尋找一線生機的搜救犬英雄們。
台灣在921大地震後，受國際馳援的搜救犬隊啟發，開始培訓本土搜救犬已20餘年。目前全台共有10個縣市成立搜救犬隊，約34隻搜救犬，近九成在公部門服役。（見表一）
表一／資料整理、製表：洪婕穎
這些搜救犬近乎三分之二的生命都在工作中度過，這樣高風險的搜救任務，往往讓牠們的身體承受更多傷病。然而，晚年退役後卻因離開政府體制管轄，讓犬隻照護經費成為收養家庭的重擔。
「政府現在沒有成文對退役犬提供協助。」多數時刻政府仍處於被動協助收養家庭的角色，中華國際工作犬關懷協會秘書長王耀賢點出了現行制度的缺失。
高雄市政府搜救犬馴養中心擁有全國最完整的搜救犬訓練場地，包括模擬救災現場的瓦礫堆、房屋，提供領犬員日常訓練搜救犬尋找待救者。 圖／伍家欣攝
職業傷害嚴重至癱瘓 收養家庭：「牠倒下來真的很無助」
回想當初領養退役搜救犬羅傑，所費不貲的醫療保健，林佳君倒抽了一口氣。
羅傑，暱稱老羅，是台灣第一批開放民間認養的搜救犬。過去服役的高雄市特搜中隊搜救犬隊來頭可不小，是全台第一個成立的搜救犬組織，也是目前國內唯一通過NAP（特種搜救隊國家認證計畫）中型、重型認證的隊伍。
2007年出生的老羅，一身黑、棕雜沓的毛髮烘托德國狼犬的忠勇和優雅。牠在2009到2017年，擔任了整整八年的公務員，參與八八風災、高雄八一氣爆，也上山搜救過失蹤的老人。直到10歲終於退休，遇見了從小就想飼養狼犬、和丈夫一同經營家具工廠的七年級生林佳君。
然而，僅僅相遇一年八個月，羅傑就離開了這個世界。
領養頭幾天，林佳君帶羅傑做全身健康檢查。相較她先前養過的大型犬，羅傑關節和骨刺問題更加嚴重，五個月內四肢快速退化，無法正常行走。
「我四月底養牠的，大概九月份牠的指甲就會已經拖地到會流血了。」領養一年多後羅傑必須使用輪椅，緊接著癱瘓。「牠瞬間倒下來的時候，真的是很無助。」
林佳君念念有詞回想：一周兩次的針灸兩千元、游泳七百元、水療一千五百元，還沒算上發病後期每天都要服用的止痛藥、神經修復藥物一天動輒三、五百元。「其實不要算……，」他難受地深吸一口氣，「不要算比較輕鬆。」
為了毛小孩，林佳君心甘情願，但回過頭來，她會希望認養時就有政府協助建立飼主聯絡網，以便彼此交流照養年邁搜救犬的經驗，才不至於讓第一次認養搜救犬的飼主手足無措。
左：「老羅媽媽」林佳君愛狗心切，縱使照護退役搜救犬需投注龐大心力與費用，為了老羅的安康，她從不吝於為牠付出。圖攝於林佳君認養老羅的第一天。右：老羅晚年健康每況愈下，牠向溝通師表達想在臨終前回到犬隊的遺願，最後在過去搭檔領犬員李信宏的陪伴下離世。 圖／林佳君、領犬員李信宏提供
羅傑不是唯一退役後病痛纏身的搜救犬。搜救犬在環境惡劣的災難現場執行任務、訓練強度高，長時間累積對關節的磨損傷害，或是其他心理壓力的消耗，使得搜救犬在退休時幾乎都難逃背負各類大小病痛的命運，尤其好發退化性關節炎或髖關節異常。（見表二）
表二／資料整理、製表：洪婕穎
搜救犬身體耗損嚴重 適合認養家庭難尋
王耀賢回憶協會初成立時，第一次探視的案例：杜倫（Dooreum）。牠不但是台灣第一隻史賓格搜救犬，更在100年度全國災害搜救犬評量中，成為唯一一支通過高級倒塌建築物搜救犬測試的榜首。
可是退休後，杜倫和羅傑一樣，身體退化速度極快，雖然剛退休時好似沒有異狀，在飼主紀錄的影片中，卻可以從僵直的後腳看出，嚴重的退化性關節炎正狠狠折磨著牠。
看著杜倫全身癱軟、躺在地上的照片，尿布包裹著萎縮無力的下半身，王耀賢無奈感嘆道：「到那個程度，真的神仙也救不回來了。」因遺憾未能盡早了解到犬隻的狀況，讓協會更加希望能幫助領養者及早發現症狀並治療，以維持犬隻基本行走能力。
王耀賢指出，犬隻的忍痛能力是人類的數倍，尤其受過訓練的動物不會隨意吠叫，這項看似優秀的訓練成果，卻容易使人忽略牠們體內那些聽不見也看不見的病痛。
許多喜歡毛孩的民眾抱持想以受過訓練、聽話的搜救犬作為寵物的心態，但卻忽略了退休犬隻在後續的照護上需要投注龐大的心力與花費。
王耀賢印象深刻的是，曾經台東消防局搜救犬Xander退休前，有400多人報名認養，篩選後剩100多位。然而當時，Xander已深受嚴重的退化性關節炎所苦，大部分的人一見到牠，便轉頭就走。有些飼主則因看到明顯的症狀，考量自身負擔醫療費用與照護的能力，而逡巡不前。「那時牠已經走路掰咖了。」他語帶心疼。
就算民眾認養意願強烈，但適合一般寵物的民宅環境，也未必適合退役搜救犬。
高雄市政府消防局特搜中隊搜救犬隊小隊長陳志三，曾看過一隻退役前便因病半盲的搜救犬，被民眾收養後，卻須面臨透天住宅每日上下樓梯的困難。
「領養人也一把年紀了，要嘛是他摔倒，要不然就是狗狗摔倒。」陳志三十分擔憂，努力奔走，最終讓這隻搜救犬得以搬到另一個環境更適合的收養家庭，安享晚年。
搜救犬保障缺少的拼圖——窒礙難行的寵物險
照顧高齡犬需要投入大量精力與財力，然而動物沒有健保，就髖關節置換手術來說，人類的健康保險保障之下，最低2萬元左右便可以進行手術，反觀犬隻依關節大小、廠牌不同，至少15萬元起跳。
陳志三透漏好消息，如今政府已經開始調查工作犬保險，不但能減少政府支出，也有助於減輕認養家庭的負擔。他表示，東亞地區搜救犬發展最好的友軍日本，也未有搜救犬保險的制度，不過未來若有機會可以互相諮詢討論。
高風險高強度的工作確實需要被保障，雖然台灣目前有保險公司提供寵物險服務，工作犬卻因面臨較高的健康風險，被拒絕於民間寵物險的列保名單之外。
然而中華民國產物保險核保學會受訪指出，台灣開設寵物險的公司少，各公司保險商品雖條款設計不盡相同，但都必須考慮是否能夠產生收益。對保險公司而言，為搜救犬保保險必是穩賠生意，這也是為何至今國內罕有為搜救犬設計的保險。
雖然搜救犬大半輩子克盡職守如同公務員，奉獻生命只為任務，然而在法律上，搜救犬是「物」而非「人」。犬隻退役、離開既有崗位，就不再有政府經費的編列支援，這筆照護的費用，便重重落在領養家庭的身上。
政府預算人犬分配兩難 領犬員：「手心手背都是肉」
目前訓練與照護搜救犬的經費是以「包裹式預算」為主，也就是地方政府編列預算給消防局後，消防局再依項目分配經費給搜救犬隊運用。
但消防隊除了犬隊的搜救外，平時也需要執行火災搶救、緊急救護等等業務，這些同樣也是需要大筆經費支援的工作。高雄市消防局特搜隊領犬員李信宏坦言，整個消防局不是只有犬隊，資源和預算就是有限，「給誰？手心手背都是肉。」
倘若犬隻突發的醫藥費超出原定預算，這時犬隊得向上呈報爭取更多費用，否則就需由領犬員自掏腰包支付。
僅是現役犬隻就分配完了現有的經費，又該如何撥款照顧退役的搜救犬？李信宏說，除了極力向上級爭取以外，「如何在有限的裡面做無限的運用，那就是一門學問了。」他苦笑。
若退役搜救犬一時無人認養，就會由消防局繼續照養，直到尋得認養家庭。（見表三）。換句話說，若是超出預算，還待在消防局的退役犬，各種無形和有形成本很可能就得由領犬員或犬隊自行吸收。
表三／資料整理、製表：洪婕穎
卸下搜救隊員身份的搜救犬，都是最天真單純的毛孩子。牠們辛苦為人類付出不曾求過回報，只求能健康快樂地陪在主人身旁。圖為高雄市消防局搜救犬Vance。圖／洪婕穎攝
因為公部門經費不足以及保險的缺乏，目前對於退役搜救犬的養老困境，仍未出現一個足夠完善又可行的解方。
中華國際工作犬關懷協會已與高雄市動物保護處提出設立「榮犬之家」的構想，希望能有一個專門照顧被民眾反悔退養的退役搜救犬們，除了基本的溫飽，也配有專業志工與獸醫師來確保犬隻的健康。
但理想中的搜救犬養老院，由於需要大片土地以開闢園區，也需要由退休領犬員這類專業人力來擔任志工，必須和政府攜手合作才有辦法將此重大企劃順利推行，也需要時間多方討論、審慎評估。
偉大的赤腳英雄要有個安心的未來，得靠政府正視搜救犬退休困境，開闢和民間機構合作的空間與彈性，才有望讓光榮背後，不再是血與淚。
